20130103

雲圖

《雲圖》,時代週刊列為年度爛片之王,被喻為美國第一影評人的Roger Ebert在他芝加哥前鋒報的觀影專欄喜孜孜地寫「看個三遍也不厭」,原作者大維密巧(David Mitchell)寬容的說:「任何改編都是一種翻譯」,他很感激在齷齪雞姐弟的主戲下,《雲圖》的影像翻譯帶給他緩慢燃燒的快感。而作為在終端落座的爆米花享用者,我興高采烈一部我喜愛的電影是一塊稜鏡,落下參差的光譜。畢竟只有時間才是第一公正的評判,祂才能決定一部電影的光影不朽。也總能將上一年代權威眼中的爛片變作下一年代緩慢燃燒的邪典。總有一兩個那麼睿智的電影人這麼說,人們該當發明一百種以上的看電影方法。其實相較於一些偉大肅然的經典,我往往更偏心於狂野扞格的異典。

我喜歡雲圖。當然我此刻的喜歡是毫無立場的,畢竟我還沒看過大維密巧的原著,但是電影改編有時就像一個入口,可以用來芝麻開門,也可以綠豆關窗。比如有了大衛芬奇改編的《Fight Club》,我的書架上才供奉了原作者恰克的一本本小說。相對來說,看了暮光一二集以後(接下來就沒想再看了,連吸血鬼都想要娶妻生子,歸化到人類的倫理架構來,那我們這一個個困活在人間冤獄的人類還拿什麼來幻想妖界恣情任狂的魔性浪漫啊),我根本就使不上勁去看原著。電影的《雲圖》讓我掛上崇拜的眼神擬列了書單上的《雲圖》。

我總是銘印那些啟發心象的電影,遠遠勝於它們一時駭譜(hype)的娛論價值,我所看見的雲圖,其實並不是什麼輪迴再生宇宙一體萬物共業那種西方人驚為天諭卻是咱們東方思維豆腐過家常便飯的說哏,而是這部電影以它的史詩體裁所攤展出來的時空長卷:關於「人類敘事載體演進史」的大輝煌卷軸。從史前牧羊人在古老時代的口頭敘事(最早的詩歌沒有文字,僅靠口頭誦頌),到大航海時代《白鯨記》一樣的航海日誌,再至十九世紀末世廿世紀初的交響樂章(那當然也是一種輝煌無比的敘事載體);而在交響樂的鳴奏之間,同時間奏出一對同志戀人的情書手札(書信體作為一種迷人的文學載體)。

半世紀以後,這些手札牽出了一椿謀殺案,啟發了一個記者致力於揭發陰謀的報導文學。而所有文學需要出版,於是一個出版人撰述了他蠢象環生的個人傳記,這部傳記拿去改編成了電影(這是多麼的俄羅斯娃娃啊,俄羅斯娃娃還跑出來叫著另一個娃娃),被未來時空的複製人在亡命生涯中隨機看到──電影作者一厢情願相信電影這種敘事載體在千年未來依然流傳不朽的「死心眼」讓我死抿著嘴竊笑不已──複製人看了電影深受憾動,啟引她發起解放複制人擺脫被人類殘酷奴役的革命──在未來的時空,語言和文字的載體已經碎片化,變成收藏在智能手機一樣的通訊器之中的雲端數據,藉由片段式的虛影造景的全息影像(hologram)電波傳訊。此後,文明結束。其後,文明重啟,文字尚未誕生,一切迴行最初,星空下再有一個牧羊人,張口述說故事。文明,再次既視著文明。

一個循環結束,一個循環開始,所有的文明,都經由思想接續,從口述傳誦到具象的文字,到抽象的樂章,再轉接成音相兼具的影視,而後碎片化如數據雲端的傳訊,及至機器文明時代的終結。這一些,這一些,隨著放映機的流轉,一次次驚異疑魅(amaze,我特別喜歡這個英文詞眼的迷宮意象)了我。齷齪雞和忐忑客,他們一直是我鍾愛的導演,即使總被說成一片比一片爛,但我還是不改其志,始終願意追隨他們大膽而遠曠的視野,就像天上的雲圖總為我們帶來想像不盡的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