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12

1.12

已經有三個星期我哪裡也沒去了,像一頭冬天的熊一樣蟄居家中,除了看書,在靜午時分聽一兩小時的音樂,和下班回來的朋友天蠍說說關於天氣和電影的話題以外,我好像對什麼都抱持一種漠然以視的態度,既不關心外邊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也不在乎日子究竟過得怎樣。

聖誕過去了,元旦過去了,我和他靜悄悄度過,聽著鄰宅竟夜不止的狂歡吶喊,我們卻不作任何慶祝。在紐約這座入夜以後泛出香檳色微醺夜景的璀璨城市,我竟像是把自己流放到了西伯利亞的荒涼邊境,並且不自覺地把同伴也拽了過來,兩個人深陷在白茫沒有有盡頭的迷宮裡,除出偎著彼此的體溫取暖以外,哪裡也去不了。

一切都靜止了,只剩下鐘面的時針被時光的把手推著一轉一轉圜動,在我們只能以有限來度過的人生裡,唯有對該如何踏出下一步的猶豫,還在繼續延長下去。

然而在新一年元月12日這天,我決心要過得不一樣。我走出好久未曾踏離一步的家門,一個人搭車來到曼哈頓中城,漫無目的地走到第六大道和百老匯大道交界處的前鋒廣場(Herald Square),看了看分佇在公園鐵柵門柱頂的兩座貓頭鷹銅雕,牠們像是被蛇髮女妖梅杜莎下了定身咒般凍結原地,飽含怒意的眼睛正在嚴嚴瞪視34街上的往來人影。鷹像的翼端在陽光下反射出微光,牠們再不是隱身暗幕的夜行者,漸漸成了紐約某種象徵性的守護神。我站在鷹像下,背光看著橫越百老匯大道的人群被我身後照來的陽光裁成淡淡剪影。晴朗多雲的一天,一朵朵的雲像是從北極巨大冰原裂散出來的浮冰,由風推移著不斷往東面漂去,越過了帝國大廈錐狀的尖頂,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繼續留在那兒盯著帝國大廈看,長久的凝視好像會把這頭到那頭的距離抽截出來似的,我一直看到眼球像是碰觸到了大廈尖頂般感到一陣刺痛,在閉上眼睛那刻想起了一個叫Derek Heartfield的美國小說家,一手抱著希特勒肖像,一手撐傘從帝國大廈跳了下來,像青蛙一樣摔得扁扁的死亡景像。

我一直以為這是真的,以為這個小說家曾經寫過許多科幻故事,寫過順著時光歪斜度挖掘出來的井、流逝了15億年的歲月,以及覆蓋在火星地表的永恆寂靜……一直到我閱讀的經緯度隨著時光一點一點拉長,一直到研究文學的學者接連跳出來指出:美國從來沒有一個叫做Derek Heartfield的小說家。找遍全世界也沒有。Derek Heartfield是一個被小說家虛構出來的小說家。一個只在你的小說裡活過的小說家。活在1938年6月某個晴朗星期天早晨的時間座標上。
是啊,村上先生,真要到此刻我才知道,這些我自以為了解的事實,又再被你瑪格列特了一次。或者說,被卡夫卡了一次。或者說,被奇里訶了一次。抑或,乾脆就以德語系世界用後綴字為你發明的詞眼再說一遍:許多我所自以為的"是",一一地被murakamique了一次。

我決心這天要過得不一樣。轉身離開先鋒廣場公園以後,我沿著第六大道走著,一路走上42街的紐約中央圖書館。總在無處可去的時候,圖書館是唯一我想繼續停留的地方;明天過後,明天的明天過後,那裡也將是唯一綻出火光驅走迷霧的地方。關於金色的獸與夢境的閱讀作業,我心中漸漸浮現出小學三年紀被班主任選去當圖書館管理員那我唯一一次有過的榮譽感。好久不曾潛進回憶裡尋索過去跌跌撞撞走過的痕跡了,我靜靜地感覺積壓在心底那塊長久排拒著一切的塊狀凝凍開始消融,通過時光的濾嘴回到黑洞那巨大而古老的倉庫之中。如果有什麼還可以找回來的話,我想恢復的是心靈的視力,以及,長久地凝視事物的眼光。就像你所應許過的,那時候,大象回到平原去,用比我們所用的更美好的語言,開始談論這個世界。

坐在從1911年開始就已經存在的紐約公共圖書館的主閱覽室中,我嘗試使用電腦系統檢索藏書,決定去辦一張延宕許久仍未去辦的借書證,開始新一年的閱讀計劃。並且,我要慶祝。慶祝過去被我忽視掉的無數時日無數情感。慶祝那曾經許多的好心情(也算是紀念Derek Heartfield寫過一篇〈心情愉快有什麼不好?〉的文章),慶祝地球的萬年叢林繼續萬年存在。慶祝帝國大廈繼續得意洋洋做著他亞美利堅合眾國資本主義的春秋大夢(以便銘記一八八一年群起反抗的印弟安人)。慶祝這一天。這一天。

於是,這是從花旗詩人和他的牙齒印朋友們不問自取學來(我們鸚鵡學舌詩人又有什麼不好?)的方法,據說詩人的朋友們會在偶像生日那天去買一個蛋糕辦一場主角並不在場的隔空慶生會。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覺得是一種像是消失的象般已經絕跡的浪漫。像是小王子不斷挪動他的椅子看日落的情懷。我向來是個濫情的人,動不動就偶像這個偶像那個。而濫情的人通常就是薄情的人,我從來沒去記誰誰誰的生日,我甚至連很好朋友的生日都不記得。但是我總是記得這一天。

所以我就去買了一個蛋糕。就在布魯克林第七大道斜坡園商店街一家新營業的有個大胖子老闆坐鎮的小小蛋糕店裡,然後再走過對街買一瓶加州紅酒。其實我對酒精過敏的體質讓我從來都無法和酒液廝磨出好交情,也並不特別喜歡紅酒的味道,我要是跟別人說紅酒好喝一定是在裝模作樣。我決定要一瓶紅酒因為酒紅色液體在玻璃杯子裡漾出的光很有種慶祝的意味。年份一定要選2001,這和紅酒的品味學無關,牽扯上年份的事物我必然只選2001以及另外兩組號碼,這不過是偏執狂的一種癖。

不喝紅酒的人買了紅酒回家才發現家裡根本沒有鬱金香杯口的高腳玻璃杯,這我一點都不在乎(平常就不是多麼講究的人),杯子只要是清透的玻璃質地就好,所以只喝威士忌的天蠍從廚房端出兩個威士忌玻璃矮杯(非常簡單,非常親密,非常正確,就像《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這本散發單一麥芽香小書所寫下的一樣)。然而杯子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攤展開來:我們家裡根本沒有開酒器這種葡萄酒才需要的麻煩東西。

在氣溫降到攝氏七度的冬日晚上走出家門去找一枝開酒器實在太讓人氣餒了,我們最後是非常沒有品酒禮儀地搬出工具箱,用一枚螺絲釘和一把鉗子粗魯地旋開酒瓶的軟木塞。這一枚螺絲釘直到現在還留在軟木塞之中,將這一刻的時光以物質的形式留了下來,變成對我們來說極具象徵意味的紀念物,彷彿時光標本。這一夜破格的開酒經驗讓我感到一種鮮活得想吃吃發笑的愉快,我曾經那麼偏執於秩序,忘了生活偶爾得要破除常規才會像魔術師的袖子變出讓我們吃驚得喜形於色的戲法。勒卡雷的間諜小說(你在短篇小說〈泰國〉裡安排了你的女主角讀勒卡雷的小說)裡有這麼一段話我非常喜歡──如果還能活著出去的話,他從此刻起所要做的就是放棄他對於秩序的病態追尋,委身於些許混亂,因為既然追求秩序並不就等於得到幸福,那就讓混亂來開啟通往快樂的門徑吧。

所以在這個用鏍絲釘和鉗子打開紅酒的晚上,在唱機播出的Stan Getz和Chet Baker的BGM(一種簡直不作他想的背景音樂)中,我們開始了這個家未曾有過的慶祝儀式,彼此交換我們對新一年的期望(對某些決定不再猶豫下去),並且拿出你的小說朗讀自己特別有感覺的一段文字。微醺之中,我用我學得非常抱歉的粗淺日語,朝著窗外的夜空說一聲生日快樂:tanjobi omedeto!

這一天我終於感覺,新的一年真的到來了。


( A For Archive * 2008. 1.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