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3

S/M

我總是以為,性是僅僅存在於個人與對方之間極端隱密的交流,一種根本毋須向他者交待的隱私情事,然而一天我赫然發現,性一旦提到宗教、社會或家庭倫理層面,它就突然變成一種體制,某些國家的憲法甚至制定不可進行的非暴力性行為──在某些國家,肛交屬於違法性行為。

我現在暸解到,那是主權社會對於性傾向的宰割,因為關乎到可怕的繁衍問題(可怕,因為供養我們的地球已經明顯負荷過重了)。在宗教與律法上,進行無法製造下一代的性行為是不可饒恕的,被視為不自然,但這個「不自然」卻是人為製定的,根本無視於DNA基因庫裡神秘衍演的萬千可能性(性取向是一種自然天性──但即使不,人在不傷害他者的基本凖則下,為什麼不可以選擇自己的性取向),因為在掌管宗教與律法的主權者手中,無育可以導致權力的傾覆。中國人有一句殺傷力很雷的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句話就把「不能」、「不想」或拒絕生育,甚或只願意進行同性性行為(=無育)的人,打入社會階層的十八層地獄。這句話的潛台詞顯然是,要幹那回事,就得幹出啥麼個來;幹不出啥個兒,幹什麼幹?──集體的話語權怎麼不是一種暴力?所以也只得產生另一種集體話語權抗衡。

性行為關乎社會體制對個人生育權的宰割這一點,品瓊早已看得通底透澈,在《萬有引力之虹》這部讓人敬畏的小說中,有一章節論及S及M(及其指涉的非典性行為)。

同性戀人坦納茨與路德維希有這樣一段對話:

「路德維希,小小的‘S’和‘M’傷害不了任何人。」

「這話是誰說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怎麼知道?你想想,為什麼有人要教會我們產生一種條件反射,只要談到這個話題就感到羞恥?為什麼這個社會可以容許其他的性行為,獨獨不能容忍這一種?因為它賴以生存的源泉是服從和統治。這兩樣東西不能在私有的性裡消耗掉。任何一種的性。我們必須服從,它才能維持自己的統治。在統治之後,它又需要我們的貪慾,以便將我們拉入 它的權力遊戲中去。這種游戲裡沒有快樂,只有權力。我告訴你,如果‘S’和‘M’可以在家庭層次上普遍建立起來,國家就會衰亡。」

當性行為脫離個人,很可悲的它就成為統治階層管轄/瞎管的事。當然這統治階層不僅是國家,還包括了家庭、社群和宗教。如果個人想要脫離這樣的統治階層,大概就無法不發展出安那其(無政府狀態/chaos)。如同品瓊總結坦納茨發表的這一段對白:「虐待狂式無政府主義」。

而基於某一種我還理不出關聯的聯想,我覺得丹麥導演Lars von Trier那部同樣讓人敬畏(以致於也讓人驚嚇)的視覺系傑作《Antichrist》,闡釋的也是如出一虹的概念。嬰兒的死亡(生育行為走向夭折),妻子無法自主的賁張情慾(走向混亂失序),丈夫主導的控軌行為(引向秩序,也就是掌握主導權/統治權),這些交相撞擊出來引發我們不得不深思的生之議題。

不,這不是一部單純的家庭悲劇電影。不是那些好萊塢一而再賣弄的失去孩子之悲情的煽情家庭劇。它所冀圖探討的是更深莽的所在,是我們平常試圖迴避或從來沒有想過(再度)涉入的原始叢林,那裡闇黑荒涼的我們已經忘乎所在,那根存於我們內心我們生命本源的始祖林,它從前甚至有過一個很美的名字。伊甸園。而這恰恰就是《Antichrist》裡的關鍵字眼。

我們當然不能否認,生育本能就內建在人類基因模組裡(至於能不能/需不需要開花結果是另一回事),而情欲是生欲的觸發點,我們總以為情欲可以自主,但它卻是更高力量的主宰和統治。所以電影裡的夏娃試圖砸斷以及剔除這個根源──她砸了他的陽剔了自個的陰,如此駭世驚俗的反基督反神性。

我們怎能忘了電影裡那句重錘:「Chaos Reign」。

一錘定音。

那就讓安那其接管吧。(雖然我也懷疑,這難道不也在更高力量主宰的範圍以內嗎?雖然我一向認為,祂在建造模組之後根本就放任不管的。無才能繼續生有啊。)

生之喜,生之怖。所有我們不得不接受的,萬物同在。萬有同在。

至於《萬有引力之虹》這部可畏的書,原名Gravity's Rainbow。日文譯本總是更為簡潔,就作《重力之虹》──彩虹是多麼自然而又美麗的存在。